青玄见公子睡着了,也不好再在房间里打扰,放下鸡毛掸子后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在临出门前,他握着门框转过身,确定自家公子没有异样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回身带上门,脑袋却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上。
青玄吓了一跳,本能的就要尖叫出声,又顾念着白锦欢好不容易进入的睡眠,陡然拔高的音量被硬生生的掐断,只剩下一点短促的喊叫。青玄皱着眉,还没等看清楚眼前这不速之客是谁,面上的表情已然开始愤怒。
他愤然地抬眸,压低声音警告,说出口的话语却在看清楚面前人样貌后戛然而止。青玄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瞳孔微微震颤,那副惊讶不解的模样倒有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墨公子——?不是,三太子殿下?”
“嘘。”
墨璟竖了一根手指头压在自己的唇上,示意青玄噤声,眼睛却透过小妖奴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门往里看。因着角度问题,他看不到房内榻上的全貌,只能瞧见白锦欢一点散落床边的头发和衣摆。
在人家房门前扰人清净总归不是好事,更何况这里是龙族安排给青丘狐族的房间层,免不了要碰上狐族的人。一想到可能碰见白澈那张既虚伪又讨厌的面孔,墨璟心头就一阵地犯恶心,连带着原本轻松的心情都阴郁起来。
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在身旁小心翼翼觑着自己的青玄,莫名觉得他这副样子和白锦欢很像,不愧是那家伙一手带大的人,在一些小细节的举动上倒是一脉相承。因着这样的发现,墨璟的心情稍好了些,扬眉一笑道:
“出来说。”
说完,墨璟也没有给青玄一个反应的时间,扭头就往屋外走。他没有回头看青玄有没有跟上,因为他心知肚明,事关白锦欢,这个向来忠诚又可靠的小妖奴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果真对青玄了解的透彻,青玄虽然对墨璟的来意不明所以,可到底还是担心公子的心情占了上风。面对早已经不是一个普通凡人,而是身份尊贵的龙宫三太子的墨璟时,他这心底难免有些紧张,却义无反顾。
青玄咽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下定了决心。他将身后的房门彻底关上,这才仍亦步亦趋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相距一段距离,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加快脚步或放缓脚步地去缩短差距,像是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走出狐族的房间招待,墨璟轻车熟路地带青玄到了一个偏僻安静的地方。这地方少有人来,正是密谋交谈的好场所。事到如今,他也没了虚与委蛇的心思,直接开门见山地对青玄道:
“你家公子,近来可好?”
第073章 青玄宽慰墨璟失落
听到三太子墨璟这样关切的话,青玄本应该高兴。可他只高兴了一瞬,就又想起如今他们之间早已不是人间教书郎和小妖奴这般简单的关系。他敛住面上一闪而过的欣喜,眉眼之间显而易见地警惕起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墨璟。
如今的墨公子早已不是当初的墨公子,而是龙王的三儿子,龙宫的三太子。从前他们之间没有身份之差地位之别,彼此尚且能够推心置腹。如今带上这重重枷锁,一言一行便代表了身后的妖族,再没有之前的随心所欲。
青玄不知三太子殿下为何要单独叫出自己,因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微微仰起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一张逐渐成熟的小脸渐渐修成了他家公子般清俊的棱角,墨绿色的眼眸如同蕴藏光芒的宝石,让人颇有一种翩翩少年初长成的欣慰。
他的眼神警惕,语气谨慎,微微躬起的身子彰显出主人现在的草木皆兵。青玄没有眨眼,看向墨璟的眼神如同利剑,一字一句缓缓道:“殿下所问,是以曾经墨公子的立场,还是以如今龙宫三太子殿下的立场?”
看着青玄这般戒备的姿态,墨璟心里不由得泛起一抹苦涩,可面上的表情却没有多大浮动。他仍旧是宴席之上那副混不吝的浪荡模样,唇角弯起戏谑的弧度,眼皮半阖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这两者之间,有区别吗?”
“当然有。”眼见墨璟顾左右而言他,青玄一时忍不住出声反驳。话刚说出口他就意识到了不对,他是公子的贴身妖奴,公子又是青丘的九公子,他的一言一行或许会影响到公子的印象,甚至会伤害到青丘的体面。
青玄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暗自后悔不该如此莽撞。果真龙神渊比不得青丘,所言所行都得再三考量。他立马站直身子,恭敬地朝墨璟行礼作揖,腰身弯了下去,声音听起来略有些沉闷:“太子殿下赎罪,青玄失言了。”
“无妨。”
青玄没有立马收势抬头,可他却听到了来自面前那个龙宫三太子的一声叹息。这声音极浅极淡,若不是他耳力尖,或许就这样不了了之地随风逝去。他直起身子,三太子早已不在自己身前站着,而是找了个长椅坐了上去。
青玄猜不透墨璟心中所想,又不好一人先行离去,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三太子殿下身前。他的眼角余光稍稍瞥了一眼那长椅,只见那椅子干净整洁不留一丝灰尘,在这龙宫荒凉僻静到几乎要废弃之地,倒是实属难得。
像是注意到了青玄小心翼翼探究的目光,墨璟嗤笑一声,拍了拍身旁空着的座位,示意青玄也坐上来。面对这样的邀请,青玄心头警铃大作,顾忌着主客有别尊卑有分,只乖巧地在墨璟身前三尺站立,身姿挺拔如一棵正在顽强生长的小松。
见青玄不应,墨璟也不强求。他掀起眼皮看向面前似乎又长高了一些的小妖奴,恍惚中竟无法在青玄身上找出当初在青丘时看到的那股稚嫩和青涩。他怔愣地看着青玄,忽地轻轻笑了一声,自嘲似地摇了摇头。
一瞬沧海变桑田,明明距离自己身死魂陨渡劫成功不过几个月,可墨璟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他心底一痛,只得用手捂住心口位置,恼怒和愤恨齐齐涌上心头,几乎要吞掉他的清明。墨璟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底闪着幽深的光。
可在下一秒抬眸对上青玄那双警惕又隐藏担忧的眼睛时,墨璟忽然透过他看到了白锦欢。锦欢若是知道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会高兴还是会担心?墨璟不得而知,可却在这样的思考中,一切负面情绪都烟消云散了。
“没什么,一些老毛病,不碍事。”
墨璟放下手,重新恢复了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可青玄望着这样的笑,竟无端觉得,这人应当是十分疲惫的。还没等他搞清楚这莫名其妙想法的来由,就听三太子殿下重新将话头拉回到了方才被打断的话题上。
“人间的墨璟已经不复存在,我现在是龙宫的三太子,是龙王的三儿子。”墨璟深吸一口气,在抬眸时眸底便没有了脆弱,像是无坚不摧的盔甲,再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半分心神,“你家公子是龙宫特别邀请的客人,身为主人,自是要关心。”
话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青玄也不好再去纠结墨璟和自家公子那些情谊情缘了。他缓而又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姿态毕恭毕敬地对着三太子殿下行了个礼,做足了青丘该有的礼数,“三殿下无需担心,公子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吗?”墨璟像是不信,对着青玄微微歪了歪头,目光中满是探究,“若他一切都好,便不会逃席出来放松心情。我虽不通医理,却也能看出他仿佛胸闷气短,心头郁结。青玄,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青玄看不懂墨璟,可他了解白锦欢。在将墨公子送回人间后,公子就没有多少快乐的时候,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更是时时刻刻拖累着他。他见惯了白锦欢对墨璟的在意,却也心疼这份在意或许得不到相应的回应。
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青玄在衣袖下攥紧了拳,他的眼皮闭起又掀开,说出口的话显得有些冰冷的生硬,不再是当初那个在青丘同他插科打诨的小青玄了:“三太子殿下如若真的关心公子,何不自己亲自去问他?”
青玄一双眼睛沉沉地望着墨璟,这一刻他们之间没有身份之差地位之别,而是两个同样关心白锦欢的人在进行交流,共同守护自己在意的人:“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想必太子殿下十分清楚。公子若是知晓殿下的担忧心情,应当会十分开心的。”
听完青玄的话,墨璟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茫然。他怔怔地看着青玄,继而回过神来,微微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他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了一个酒壶,闻着酒壶里那陈檀佳酿的醇香,青玄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喝酒误事又伤身,三太子殿下曾经是个读书人,不该不知道这样的道理。青玄闻着酒味,就知道这酒度数不低,一时心头更是不解。他觉得这样的味道不应该出现在墨公子身上,墨公子光风霁月,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不该是这样的。
墨公子身上该是一股清茶香,又带着些草药味。整个人的气质像是春日暖融的阳光,温暖又光芒万丈。这样的光亮平等地照在每个人身上,并不刺眼,谁人看了都觉得亲切。
慢慢悠悠地品完了酒,墨璟像是有些醉了,拿着酒壶的手都无力。他的眼角泛起一抹红,像是不经意间擦上的胭脂。龙族生于水中,久不见自然的太阳,肤色较常人偏白,此时被醉意一激,倒是显出几分健康的红润来。
他看向青玄,视线水润又迷茫,不知道瞳孔到底有没有聚上焦。青玄不懂也不关心这个,一门心思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应当是将三太子殿下送回自己的宫殿,还是应当再好心些,帮他叫个龙宫医师来配个解酒汤。
正当他愁眉不展时,却见墨璟忽的朝他笑了笑,眼底水光潋滟的。他听到三太子殿下仿佛叹息般的腔调,惆怅又哀怨,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青玄,你年纪还小,不懂的世间完满的美好太难得。如果事情当真这般容易,我也不会如此纠结。”
青玄确实不懂,这一个两个的怎么就如此折腾,倒让他一个旁观者生出许多惆怅的心情来。他暗下决心,上前一步拉近自己和墨璟之间的距离,再出言时没有了方才的冷冰冰,多了几分温情:“我确实不懂,有情人何至于此。”
“许是近乡情更怯。”墨璟垂下眸子,翘长的眼睫遮住眼底意味不明的情绪。他一只手晃着酒壶,青玄能够听到酒液在壶内碰撞壶壁带来的破碎声:“我只是不知,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他。他喜欢的是人间那个清贫一生却也安贫乐道的教书郎,不是我这个三公子。”
说完,墨璟的身子忽然歪了一下,险些要从长椅上跌落。青玄赶忙试探性地伸出手想要搀扶,就见墨璟无谓地朝他摆了摆手,重新坐直了身子。青玄的手在空中停留一瞬,尴尬地收回手来,望向墨璟的目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他想说,无论墨公子是什么身份,公子对他的心意应当都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可他在这段感情里到底是个局外人,和墨璟的联系从头到尾只有白锦欢。他又是白锦欢的贴身妖奴,没有任何立场去对公子的事置喙。
有些事情旁人千言万语抵不过当事人敞开心扉的三言两语,青玄望着墨璟,再次缓缓说道:“三太子殿下何必妄自菲薄,殿下霁月光风,最是敞亮不过。身份于情爱之事上,不过锦上添花的点缀,万万不可本末倒置。”